爷爷老成了一棵枯槁的树。
2022年刚过完年,77岁的爷爷捂着肚子艰难地说他不舒服,我吃惊地看见他面如土色地坐在沙发上,双腿抖动着,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就像一棵枯槁的树在抖动。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爷爷。一年的开始就有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兆头,这让我很不安。
爷爷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很健康很勤劳的老人。他常常在菜园子里、在水沟边勤勤恳恳地忙碌,他栽的菜青枝绿味,他种的土豆又大又圆,他的西红杮像一个个小灯笼在菜园里很打眼。我最喜欢吃他种的菜。
爷爷年轻时有些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听说他以前给人管账,家里那个精美的木箱是见证,他年轻时就背着这个箱子谋生。在那个年代,听说有解放军驻扎在他家,临走时叫他去北京发展,因为他胆小,他妈妈也不同意,他就放弃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后来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奶奶,然后结婚生子,耕种农田,抚养孩子,像一棵苍盛的树开枝散叶,过着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淌,走过很多贫穷窘迫的岁月后,爷爷的生活受到了命运的揉捏。在他五十多岁时,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奶奶,他成为了鳏夫。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他在奶奶去世后是怎样度过那个艰难的时刻的。
我依然记得:大大的土墙屋,他一个人住着,并常常在里面抽草烟。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他就在田野间的水渠里捉泥鳅,在田野里摸螺丝,河里捕鱼等挣点小钱。每次赶集的日子,他起得最早,提着一桶泥鳅去卖。有时候买的人出价便宜了,他就耐心地等着下一家来买。如果卖完,便去街上吃碗粉,回来时给我带回油粑粑。眺望爷爷的归来,是小小的我内心的欢喜。
后来二叔结婚生了孩子,他和婶婶都去外地谋生,孩子就交给爷爷带。那些年,爷爷像一个女人一样抚养堂妹。空了,他又去捉泥鳅,堂妹就在他身后跟着。他去山上锄草,堂妹就在地垅上玩耍,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不久,叔叔又生了一个儿子,还是爷爷养在身边,这对日渐年迈的爷爷来说是很艰苦的天伦之乐。
慢慢地,我毕业工作了,堂妹和堂弟也长大了,爷爷在时间的流水里一天天老去,二叔不得不回家照管孩子。爷爷该享清福了。
然而,万物复苏的三月,有一次我回家看爷爷时,寂静的屋子里,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面色蜡黄,瘦骨如柴。蜷缩在被子里的他看上去像一张薄薄的纸。
我的心里片刻便开始刮风下雨,爷爷啊,您曾经那么健壮,坚强地扛下了无数生活的风风雨雨,现在却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似的。
当晚家人送爷爷去医院,妈妈晚上在电话里哭着说爷爷查出肠癌,情况不乐观,如果手术成功还有得救,不成功可能手术台都下不来。我一下懵了,满脑子都是那个默默对我微笑的爷爷。然而,因为疫情期间严控管理,他在医院重病监护室住了两个月时间,我们很难见到他,他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有一天,哥哥终于带我去医院看爷爷,走进病房的第一眼,一个瘦得皮包骨,嘴巴已经有点凹陷进去的老人落进我的眼里——那是我的爷爷吗?我觉得有些陌生。我轻轻唤了一声爷爷,他微微偏头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我讲……哥跟他讲话时,我站在阳台边偷偷地抹泪。
一个月后,爷爷出院回家,我以为他会慢慢好起来,可他还是像一棵树彻底枯萎了,一点生气都没有。他每天躺在沙发上,声音嘶哑,呼吸越来越重,身体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也越来越无神。我每次回家看他,静静地给他拍照,抚摸他额头上盘山公路般的皱纹。后来,他渐渐地不能与我们说话了,只能用眼睛深深地望着我们。我多想告诉他下半年我结婚的好消息,希望能让他高兴高兴,可是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妈妈趴在他耳边给他讲,他闭着眼睛点头,松垮的眼皮轻轻跳动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终于哭着说:“你说要看我结婚的呀!”可他没有力气回答我了,他这棵树就像被抽走了灵魂。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爷爷这棵树终于轰然倒下了。
回家的路上暴雨一直未停止,我的眼睛也不停歇地下着暴雨。
那个夜晚的暴雨哗啦哗啦浇透着这片土地。
那个夜晚的暴雨噼噼啪啪敲打着我的心。
那个夜晚噼噼啪啪的暴雨是我成年后最大的一场雨。
夜雨中我到家时,爷爷家灯火通明,门口这么快就围满了帮忙的邻居,客厅摆放了蜡烛,燃烧的纸钱,刺眼的棺材——我最亲爱的爷爷躺在里面!从此,他就要永远地住在冰冷的土壤里了……
我悲伤地呼喊着爷爷……
我哭着说,爷爷我舍不得你……
但你终究孤独地离我们而去,我们就像你散落在尘世的一片片叶子,不舍地呼唤你。
我再回家时,轻轻地走过你走过的路,进入你住过的房子,看着屋里你用过的物品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像没了根一样,好多个鲜活的你却跑进我的脑子。
曾经我最爱你冬天烤火熏腊肉的火坑,以前我进去时是有火的,有烟的,是有你的。最爱坐着火坑边烤火的你,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火光打在你脸上,你拿着烟袋抽烟,很享受的样子。我每次回家看你,都会听你讲过去的故事,我最喜欢听你讲我们村原来的样子,你们那个艰苦的时代,你会唱的歌,看过的书,从你的嘴里讲出来的故事都那么吸引我。你再不能跟我讲了,我还没听够呢。
如今,火坑屋里黑黑的,冷冷的,没了你。烧火的铜壶挂在钩子上,那是你以前用来烧茶水和烧洗澡水的。我小时候你用来煮饭的鼎罐也倒在一边,记得小时候,我也很爱吃你煮的鼎罐饭。那时候我觉得特别神奇,直接煮,也不用沥水,看着盖子咕噜咕噜冒泡,我就好快乐,仿佛是你给我变的魔术一样。不一会儿打开盖子就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还会有锅巴呢。而现在,它们的身上满是灰尘,无处话凄凉,可能再也没有人会使用它们了。院子里渔网放在外边。小时候,夏天河里涨水了,我还时刻提醒去河边网鱼的你注意安全。你戴着斗笠,披着一件尼龙油布走了。一会儿,你带着清爽的夏雨欣喜地过来跟我们分鱼。
现在,你的鱼网空空的。那把你经常坐的椅子,空空的。
看着看着,心里被石头堵住似的。
有人说:亲人的离开不是一时的暴风雨,而是一生的潮湿。
小时候,我以为岁月漫长,死亡于我来说是一朵花的凋谢。长大后,明白生命脆弱,不可控,死亡于我来说是躲不掉,逃不过,只能接受,因为我们没得争。
我和妹妹聊起和你有关的过去,我们笑一会儿,哭一会儿。
岁月残酷,带走了你这棵枯槁的树,但你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在我们的记忆中扎根,长成一棵永恒的亲情树。那棵树上始终有一个勤劳的、戴着草帽的爷爷,你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欢乐和怀念。
来源:武陵源区融媒体中心
作者:旋木丹
编辑:毛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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