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时,已是新娘在家的最后一夜。据说新娘已哭了六天,明日天亮就要坐轿远嫁了。
夜幕笼罩山谷。山腰上,山村乐师在使劲地吹打,特别是一把把唢呐吹奏着一声声抒情地嘹亮,如猛洞河里的山溪水哗哗地奔泻。走入吊脚楼,宽大的堂屋里,粗壮的梁柱间,牵扯着悠长的棕绳,高挂一盏盏燃烧的煤油灯,山风吹来,明亮里摇晃着朦胧……
忽然,一阵幽幽哭声从内室传来,悠扬而缠绵。有时一人哭,有时一群哭,哭嫁歌曲调淳朴、简洁,旋律优美、动听。正在哭唱的是《哭姊妹》:“同喝一口水井水,同踩岩板路一根;同村同寨十八年,同玩同耍长成人;日同板凳坐啊,夜同油灯过;绩麻同麻篮啊,磨坊同扼磨……” 勾出了一幅美好的女儿图来。“我家板栗吊线线啦,那背时媒人想挂面;我家板栗结球球啦,那背时媒人想猪头;豌豆开花荚对荚,那背时媒人烂嘴巴;绵藤开花一根茎,那背时媒人烂舌根;你做媒人想穿鞋,树上的鸟儿哄得来;你做媒人想吃酒,山上的猴子哄得走;花言巧语几箩筐,哄了粑粑哄猪头!一个猪头十二斤,媒人吃了死断根;一槽粑粑十二沓,媒人吃了遭天杀……”而媒人呢,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不恼也不怒,不时还插上几句:“燕崽崽大了它出花楼,狗崽崽大了它往外走,要是我再隔那年把两年不多嘴,只怕你抓住我不放手,跪在我面前磕响头……” 两人一哀一喜、一恼一笑的神态,风趣而又诙谐,让人忍俊不禁。接着传来的《哭父母》则是声泪俱下,其哭也真,其词也哀:“娘啊!娘怕儿奶水不够要饿饭,残汤剩水娘不嫌;没有鸡来没有蛋,你躲到一边吃薯片片。我的娘啊,娘!夜里你抱儿睡手腕,一夜你不敢乱翻转,左边尿湿你换右边,右边尿湿你换左边,若是左右都尿湿,娘啊!你把儿抱在心口前。干的地方你让儿睡,湿的地方你沤干……” 哭者动情,听者也为之动容。曲调朴素地运用复调手法中的“卡农式”,格式灵活不一,节奏自由多变,一起一伏,一泣一诉,哀婉动人,是一部经过一代代妇女口头创造,既有数百年来沿袭不变的固定程式,又有即兴创作不断丰富加工形成长诗结构的抒情悲歌,是一门难度很大的唱哭结合的艺术。
我们在走向火塘的途中,蹲在墙角的各式嫁妆花红叶绿地等待启程。
围坐在火塘边,喝茶烤火,饶有兴致地聆听当地人介绍此地的哭嫁习俗。
在湘西秘境,凡女子出嫁均要哭上七天或半月。不仅坐在家里悠悠哀哭——哭诉祖宗的流芳之德,父母的养育之恩,兄弟的手足之情,姐妹的离别之苦,故土的留念之谊,特别是表达对美满婚姻的向往之思;还要到外面声声痛哭。在亲戚朋友间哭的是,我即将离开老家远嫁他乡,从小到大,吃过某婶娘的奶,穿过某伯母的衣,大嫂嫂给我做过绣花鞋,小姐妹情同手足,一旦远嫁我是几多舍不得呀!边哭边诉,动情处大放悲声,闻听者也泪水涟涟。哭呀,哭呀,哭呀,亲朋们拿出红包塞到新娘衣袋里,以示祝贺。到那些有意见有怨气的人家哭,开始免不得冷面相对,但新娘只顾哭开去——婶娘呀伯母呀婆婆呀,某年某月我家的猪偷吃你家的青菜啦,或者某伯某叔呀,我家大人某某事得罪于你啦,看在我这就要远嫁妹子的薄面上,请原谅吧,我的爸爸妈妈也让我求你们了……直到将冷漠的脸哭出怜悯之色,给个红包才离去。乡里人说,哭嫁的这一招是和解的催化剂,化解冤仇很灵验,毕竟要嫁的姑娘是和平使者嘛。
夜深,木板墙透进凉意。火塘边我们围坐得更近乎了。松木的芳香沁人心脾,使人毫无倦意,兴致很高地观看女儿宴的进行。
“娘啊娘,我要走了呐,再帮娘啊梳把头。曾记鬓发野花艳,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摇篮还在耳边响,娘为女儿熬白了头。燕子齐毛离窝去,我的娘唉,衔泥何时得回头?”《娘哭女》则是:“铜锣花轿催女走,好多话儿没说够;世上三年送一闰,为何不问五更头?哎,儿去了哎娘难留,往后的日子你重开头;孝敬父母勤持家,夫妻恩爱哎度春秋……” “远望故里盼归期,归来又能知几时?门前小河长流水,女儿眼泪长长滴……”新娘仍在歌哭。欢乐时,轻快的节奏、跳荡的旋律伴随着优美的词句,生动地表达了姑娘出嫁前的离情别意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抒怀时,或高亢悠扬,或深情委婉,徐缓的节奏和柔美音调中,蕴藏着姑娘深沉的情感。婚事对于出嫁女来说,是告别少女时代的分水岭,内心充满幸福和喜悦,在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之前(总会对熟悉的环境和至爱的亲人滋生无限的眷恋),却偏要以悲的方式表达喜的内涵,通过唱哭嫁歌来尽情宣泄郁积于心的至真情爱,形成一种把喜事办成悲事的文化形态,并以其哭而不悲、唱又如哭的艺术魅力广为流传。
随着鞭炮声四起,火铳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人们从吊楼里往外潮涌且欢呼雀跃。我们瞅住这个空去找新娘的闺房。进入一间黑漆漆的密室,拧开手电,只见一群黑衣少女围坐在通铺中心一位头顶青帕的新娘哭嫁。小方桌上置茶十碗,新娘坐的“包席”居中,右女为“安席”,左女为“收席”。乍见光亮,十姐妹手足无措,哭声陡消,迅即向四面逃窜。人去屋空,我们这才知道闯了祸,也便慌忙逃了出来。
我们又踏进一处大房间,只见十几位穿着深蓝花袄,头插红绢花的大娘大婶早已论资排辈地坐在席位上。她们在没有乐器伴奏下演唱的哭嫁歌,一般为即席之作,也有固定歌词,如十画、十剪、十绣、十打、十想等,有独唱、齐唱、对唱、轮唱、哭唱、笑唱,也有边说边唱,边舞边唱的。父老说这是在进行哭嫁培训哩。哭嫁词就由老一辈的妇女利用婚礼向下一代十一二岁的女儿们面授机宜。哭嫁歌唱得好与否事关娘家和新娘的声誉哩,更是作为衡量女子才智和贤德的标志哩。
清代乾隆时期的土家诗人彭潭秋记载说:“十姊妹歌,恋亲恩,伤别离,歌为曼声,甚哀,泪随声下,是‘竹枝’遗意也。”古竹枝词里也有几首咏哭嫁的诗:“养侬长大又陪妆,养女由来也自伤。最是哭声听不得,一声女儿一声娘。” 还有“桃夭时节卜佳期,无限伤心叙别离。哭娘哭嫂哭姐妹,情意绵绵泪如丝。”以生离死别的哭声庆贺欢乐的出嫁,用欢天喜地的歌舞祭祀死去的亲人,看似不可思议,却充分反映了湘西独特的禀性和文化意识。更重要的,哭嫁歌是对封建买卖婚姻制度的一种控诉与对抗。
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源在哪里?在千千万万个蕴藏着不朽的民族文化艺术的民间,亦在秘境湘西哭嫁的风情民俗里……
来源:红网武陵源站
作者:解黎晴
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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